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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更新时间:2025-07-07 08:02:41

01

圣洁的光线从教堂高耸的彩绘玻璃窗倾泻而下,温柔地笼罩着我身上这件价值六位数、纯手工定制的Vera Wang。空气里弥漫着百合清冽的甜香,还有几百号宾客压抑着的、近乎凝滞的呼吸声。司仪那张精心保养的脸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声音洪亮得能穿透哥特式的穹顶:“林晚小姐,你是否愿意嫁给身边这位先生,无论贫穷还是富……”

“贵”字还在他舌头上打转,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

轰隆——!

教堂那两扇厚重、雕花的橡木大门,如同被攻城槌正面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悲鸣,猛地向内弹开!刺眼的白光瞬间吞噬了教堂内精心营造的柔和氛围,无数尘埃在光柱里疯狂舞蹈。

时间,在我眼前骤然凝固、碎裂。

门口逆着光,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被勾勒出冷硬的轮廓。纯黑色的高定西装,一丝不苟地包裹着宽肩窄腰,像一把刚刚出鞘、锋芒毕露的利刃。他身后,是八个如同复制粘贴出来、穿着统一黑色制服、戴着耳麦、面无表情的壮汉,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淹没了整个神圣的空间。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呼吸都消失了。几百双眼睛,像被无形的线操控着,齐刷刷地钉在那个男人身上。

我的新郎,赵明宇,脸上那副温文尔雅的假面瞬间碎裂,露出底下扭曲的震惊和恐惧,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而我,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名字在冰冷的神经末梢疯狂尖叫——江屿!

那个被我咬牙切齿地钉在“坟头草两米高”耻辱柱上的前男友!那个理论上应该在太平洋另一端挥斥方遒的江氏掌舵人!

他怎么来了?以这种…毁灭性的方式?!

江屿的脚步踏在教堂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沉稳、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心脏上的“咔哒”声。他的目光,像两道带着实质温度的探照灯,精准地穿透人群,牢牢锁定在我身上。

那眼神,没有久别重逢的温情,没有旧情复燃的缱绻。只有一片沉沉的、翻涌着我看不懂也根本不敢去解读的暗涌风暴。冰冷,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直直刺向我。

我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昂贵的蕾丝头纱下,我的指尖冰凉一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笔直地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像踏在我即将停跳的心脏上。挡在他路径上的人潮,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自动地、慌乱地向两边退开,让出一条直通我的、尴尬又致命的通道。

赵明宇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失散的声音,又惊又怒,声音尖利得破了音:“江屿!你想干什么?!保安!保安呢!”他慌乱地试图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手臂微微抬起,却显得那么虚弱无力。

江屿甚至没有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他身后的一个保镖,只是无声地向前踏出半步,像一座骤然移动的铁塔,那冰冷的、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神扫过赵明宇,赵明宇如同被冻僵的蛇,抬到一半的手臂瞬间僵住,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后退,狼狈地撞在铺着白绸的观礼椅上。

江屿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深灰色西装领口上那颗冰冷光泽的黑曜石袖扣,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雪松与皮革的凛冽气息。这气息曾经让我无数次心跳加速,此刻却只让我感到彻骨的寒意和荒谬。

他微微低下头,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清晰地映出我此刻惊恐又茫然的倒影。没有问候,没有解释。下一秒,天旋地转!

我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觉得腰间猛地一紧,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量袭来,整个人瞬间脱离了地心引力。价值不菲的Vera Wang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仓惶的弧线,昂贵的蕾丝摩擦过他挺括的西装面料,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像个没有尊严的麻袋,被他以一种绝对掌控的姿态,轻而易举地扛在了宽阔而坚硬的肩膀上!我的胃部狠狠撞在他肩胛骨上,一阵翻江倒海,昂贵的头纱歪斜着滑落,遮住了我大半张脸,视野里只剩下他挺直的脊背和教堂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飞速倒退的模糊景象。

“啊——!” 我的尖叫声终于冲破喉咙,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羞愤,在死寂的教堂里炸开。

“江屿!你疯了!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我徒劳地挣扎,拳头砸在他后背,却像是砸在铜墙铁壁上,纹丝不动。双脚徒劳地在空中踢蹬,昂贵的水晶婚鞋掉了一只,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整个教堂,像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凝固的空气轰然炸开!

“天啊!抢婚?!”

“那是谁?!好大的阵仗!”

“快拍!快拍!大新闻啊!”

“我的老天爷,林晚的前男友?她不是说早八百年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闪光灯如同疯狂的群蛇,从各个角落“咔嚓咔嚓”地亮起,交织成一片刺目的光网。惊呼声、议论声、手机拍照的快门声、甚至还有不知谁家小孩被吓到的哭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混乱的噪音漩涡,将我彻底淹没。我透过歪斜的头纱,看到赵明宇那张惨白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辱而扭曲变形,看到我那位号称“最佳闺蜜”的苏薇薇捂着嘴,眼睛里却闪烁着掩饰不住的、看戏的兴奋光芒。

混乱的中心,江屿扛着我,步履沉稳,没有丝毫迟疑。他带来的八个保镖迅速在他周围形成一道移动的铁壁铜墙,隔绝开所有试图靠近或阻拦的人。那些闻讯匆匆赶来的教堂保安,在这股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根本近不了身。

02

教堂的大门再次被粗暴地推开,外面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进来。巨大的、螺旋桨搅动空气的轰鸣声如同怪兽的咆哮,瞬间压过了教堂内的所有喧嚣。一架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直升机,就嚣张地盘旋在教堂外那片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空,螺旋桨卷起的狂风将草坪吹得一片狼藉,花瓣和草屑漫天飞舞,强劲的气流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江屿扛着我,在无数道目光的洗礼和闪光灯的疯狂追逐下,径直走向那架轰鸣的钢铁巨兽。舱门早已打开,一个戴着耳麦、穿着同样黑色制服的男人伸出手。

我感觉身体猛地一轻,随即被一股力量粗暴地塞进了冰冷的机舱座椅里。安全带“咔哒”一声扣紧,勒得我生疼。

“坐好。” 江屿低沉冰冷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没有任何温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紧跟着跨了进来,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下。巨大的舱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刺眼的阳光和教堂混乱的喧嚣,也隔绝了我过去几个月精心构筑的、关于“体面婚姻”的脆弱泡影。机舱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引擎低沉的咆哮和皮革混合着金属的冰冷气味。

直升机猛地拔地而起,强烈的失重感让我胃里一阵翻涌。我死死抓住座椅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昂贵的头纱早已不知去向,精心打理的发髻散乱不堪。巨大的舷窗外,教堂那尖尖的塔顶和底下蚂蚁般混乱的人群迅速缩小,变成模糊的背景板。

“江屿!” 我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尖利得变调,在这密闭的机舱里显得格外刺耳,“你是不是有病?!你他妈神经病啊!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我的身体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昂贵的婚纱在挣扎中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像一团被丢弃的华丽垃圾。

他终于有了点反应。极其缓慢地,他侧过脸,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一寸寸刮过我的狼狈不堪。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凭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林晚,这个问题,问得真好。”

他微微前倾,那股强大的压迫感瞬间将我笼罩。我的后背死死抵在冰冷的椅背上,无处可逃。

“当年,你拿我全球限量十双的AJ当抹布,擦你打翻在地的珍珠奶茶的时候,” 他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有人拦着你吗?”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AJ?抹布?珍珠奶茶?……大学时那个混乱的下午瞬间撞进脑海!那杯该死的奶茶!那双据说他排队排了三天三夜才抢到的、宝贝得不得了的鞋!

“你在我至关重要的项目路演前,往我咖啡里倒了半瓶酱油,害我在所有投资人面前失态的时候,” 他继续说着,眼神锐利得能刺穿我,“有人拦着你吗?”

路演!酱油!我眼前一黑,那次……好像是因为他头一天晚上放了我鸽子,陪一个学妹去听什么无聊的讲座?那瓶酱油,是我顺手从隔壁桌拿的……老天!

“现在,” 他嘴角那抹冷笑更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恶意,慢条斯理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足以将我彻底钉在耻辱柱上的话,“听说,你到处跟人宣扬我死了?”

轰——!

心虚。铺天盖地的、无处遁形的心虚,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

那些“坟头草两米高”、“骨灰都该扬了”的豪言壮语……那些在茶水间、在闺蜜聚会、甚至在无聊的相亲饭局上,为了划清界限、彰显自己彻底翻篇而随口甩出的“悼词”……此刻,像无数个回旋镖,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扎回了我的心脏。

江屿不再看我,重新将目光投向舷窗外急速掠过的城市轮廓。侧脸的线条在机舱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冷峻和莫测。

直升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平稳地降落在城市最顶端。脚下是如同微缩模型般渺小的城市灯火,万家灯火在深沉的暮色里连成一片璀璨的星海。顶层的停机坪风很大,吹得我散乱的头发和破碎的裙摆狂舞,单薄的身体在昂贵的布料下瑟瑟发抖。

江屿率先利落地跨下直升机,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那两个如同影子般沉默的保镖,一左一右地“请”我下来。脚踩在冰冷的、属于摩天大楼顶端的特种金属地板上,那仅剩的一只水晶鞋显得如此可笑又格格不入。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那扇通往顶层公寓的、厚重的、泛着金属冷光的门,步伐没有丝毫停顿。厚重的门无声滑开,里面是全然不同的世界——极致的空旷,冷硬的现代线条,巨大的落地窗将整个城市的夜景毫无保留地框了进来,冰冷而奢华,却毫无“家”的温度。

我被他的人几乎是半推半送地带了进去。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却如同落锁的囚笼。

江屿径直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城市的流光在他挺括的黑色西装上流淌,勾勒出孤绝而疏离的剪影。他抬手,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和解脱感,猛地扯开了束缚在颈间那条一丝不苟的领带。昂贵的真丝领带被他随手丢弃在光洁如镜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像一条失去生机的蛇。

然后,他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隔着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客厅,再次锁定了我。嘴角,又缓缓扯开了那抹熟悉的、带着冰棱般冷意的弧度。

“现在,” 他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审判般的意味,“我们来好好聊聊。”

他一步步走过来,锃亮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巨大的压迫感随着他的靠近而不断叠加。

“听说,” 他停在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眼中自己苍白而狼狈的倒影,那冰冷的吐息几乎拂过我的额头,“你到处跟人说我死了?”

来了!又是这句!

03

我像一只被逼到悬崖边的炸毛野猫,所有的心虚在极致的压力下,瞬间转化成了孤注一掷的、破罐子破摔的嘴硬。我猛地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能冻死人的眼睛,声音因为强撑而尖利发颤,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荒谬感:

“对!说了!怎么了?!坟头草都两米高了!骨灰都该被撒向星辰大海了!有问题吗?!江总您日理万机,今天怎么有空从棺材里爬出来诈尸吓人啊?!”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哪里是反击,简直就是自爆卡车。果然,江屿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危险,如同酝酿着风暴的深海。他周身的气压低得让人窒息。

然而,就在我以为他会暴怒,会像在教堂那样直接把我丢出去的时候,他却突然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嘲讽的笑,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浓重疲惫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破碎感的笑容。那笑容短暂得如同幻觉,瞬间就消失了,快得让我以为自己眼花。

下一秒,他做了一件让我彻底石化、思维完全宕机的事情。

江屿,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江氏总裁,那个刚刚还在用眼神凌迟我的男人,竟然缓缓地、在我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不是求婚那种充满仪式感的姿态。更像是一个跋涉了千山万水、耗尽所有力气的人,终于找到一个支撑点,轰然卸下了所有重负。他的膝盖触碰到冰凉的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个动作带来的冲击力,比我被扛出教堂时还要巨大百倍。我的呼吸骤然停止,眼睛瞪得滚圆,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大脑彻底停止了运转,只剩下尖锐的蜂鸣。

他抬起了左手。修长的手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一点一点,卷起了自己价值不菲的、熨帖平整的灰色西装袖口。

灯光下,他线条利落的手腕露了出来。

然后,我的视线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缠绕在他左手腕上的,不是什么名贵的腕表,也不是象征身份的袖扣。而是一条……极其眼熟、却又无比陌生的手链。

材质是最普通、最廉价的彩色塑料绳。编织的手法极其粗糙、稚拙,歪歪扭扭,颜色搭配更是灾难现场——饱和度极高的荧光粉和辣眼草绿毫无章法地拧在一起,中间还夹杂着几颗褪了色的、廉价塑料珠子。整体造型丑陋得令人发指,像一个幼儿园小孩在手工课上失败的习作。

可就是这样一条丑陋、廉价、本该早就被丢弃在记忆垃圾堆里的东西,此刻却无比真实地、紧紧地缠绕在江屿的手腕上,紧贴着他跳动的脉搏。

我认得它。

那是我做的。

在我大二那年的夏天,一个百无聊赖、被烈日晒得发蔫的午后,在宿舍里心血来潮的产物。起因是学校门口小摊上打折处理的一堆塑料绳。我记得当时编得极其不耐烦,手指被粗糙的绳子磨得发红,最后成品丑得连我自己都嫌弃。编完就随手丢在了桌上,后来……好像是被他看见了?

当时他怎么说来着?

他皱着眉,拿起那条丑东西,一脸嫌弃地评价:“这颜色,是中毒了吗?还是你审美突然变异了?”

我气得跳脚,扑过去就要抢回来扔掉:“嫌丑就别看!还给我!”

他却把手一扬,仗着身高优势,轻易躲过了我的抢夺。阳光下,他捏着那条丑手链,嘴角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笑意,慢悠悠地说:“丑是丑了点,不过……”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在我愤怒的目光中,话锋一转,“正好配你。”

气得我当时追着他打了好几条走廊。

后来呢?后来这条丑手链就彻底消失了。我以为他早就把它丢进了哪个犄角旮旯,或者直接进了垃圾桶。毕竟,他江大少爷怎么可能真的戴这种玩意儿?

可现在……

它就缠在他的手腕上。在顶级的定制西装袖口下。在无数个可能价值连城的商业决策签署的瞬间。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名利场中。

这条丑陋的、廉价的、被我亲手遗弃的手链,竟然一直被他戴在手上?!整整五年?!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酸涩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吞没。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嘴硬、所有的虚张声势,在这一刻,被这条丑手链无声地、彻底地击得粉碎。

我张着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眼睛死死盯着他的手腕,视线不受控制地模糊了。

江屿抬起头,看着我瞬间崩塌的表情。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太多我读不懂的情绪——疲惫、隐忍、执拗、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祈求的亮光?这光芒刺得我心口剧痛。

他微微启唇,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却又有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林晚,” 他叫我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带着重量,“那现在……”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牢牢锁住我失神的双眼,手腕上的丑手链在灯光下折射出廉价却刺目的微光。

“复活卡,”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要吗?”

“复活卡……要吗?”

那五个字,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尖上。我猛地一哆嗦,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下意识地就想后退。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动弹不得。

眼前,是他单膝跪地的身影,是那条缠绕在他腕间、丑陋得刺眼又熟悉得心痛的塑料手链。耳边,是他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问句。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狂风吹起的玻璃渣,带着锋利的边缘,在我脑海里疯狂冲撞、切割。

我曾把他熬夜一周赶出来的、关乎保研资格的重要论文初稿,当成了草稿纸,在背面画满了丑陋的涂鸦,还顺手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购物清单。

04

我把他心爱的、收藏了很久的绝版篮球明星签名海报,偷偷贴满了宿舍墙壁,只因为那天他嘲笑我的偶像海报太花痴。

他生日那天,我送了他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里面却是一块沉甸甸的板砖,附言:“祝你早日被现实拍醒!”(当然,事后我偷偷补了真正的礼物,但他当时的表情……)

桩桩件件,带着少年时代特有的、不知轻重的恶意和蛮横,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每一次,他好像都只是皱着眉,用一种看无理取闹小孩的眼神看着我,最终无奈地叹口气,或者咬牙切齿地威胁几句,却从未真的对我怎么样。

原来……不是不在意。不是没脾气。

原来那些被我忽略的、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纵容和无奈,背后都积压着这么多……这么多我从未正视过的情绪?

酸涩感如同藤蔓,从心脏最深处疯狂滋生,缠绕收紧,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我看着他跪在那里,昂贵的西装裤蹭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他手腕上那条被岁月磨得有些发白、却依旧固执缠绕的丑手链。

“你……”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喉咙,“你一直戴着这个?”

江屿的目光垂落,落在自己的手腕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过那粗糙的塑料绳。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自嘲和疲惫。

“习惯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时间磨砺出的沙哑,“戴久了,就懒得摘了。”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沉沉地锁住我,“就像有些人,在心里赖得太久,赶都赶不走。”

赶都赶不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

“那你……”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找回一丝理智,或者说,试图抓住一根能让我暂时摆脱这汹涌情绪的稻草,“你刚才说的……AJ,咖啡,还有那些……你都记得?你……你在意?”

江屿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像被我的话刺到了某根深藏的神经。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焦躁,高大的身影瞬间重新笼罩下来,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在意?” 他逼近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情绪,“林晚,你以为我是圣人吗?!”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眼神锐利得像刀子:“那双AJ,是我排了三天队,在寒风里冻得像条狗才抢到的!那杯咖啡,是我通宵准备路演,唯一能提神的东西!结果呢?” 他几乎是咬着牙,每一个字都从齿缝里挤出来,“被你当成垃圾擦地!被你倒进半瓶酱油!”

“还有!” 他像是打开了某个被强行封印的闸门,那些积压的陈年旧账汹涌而出,“我放在图书馆自习室充电的手机,被你拔了充电线,塞进抽屉最深处,害我错过三个重要电话!”

“我抽屉里那块我外公留下的老怀表,是不是也被你‘借’走,最后丢得无影无踪了?!”

“毕业散伙饭那天晚上,是谁趁我喝多了,在我脸上用马克笔画满了乌龟?!”

……

他语速越来越快,一件件一桩桩,时间、地点、细节,清晰得令人发指!那些我以为早就被他遗忘、或者根本不屑于计较的、我干过的蠢事和恶作剧,此刻被他如数家珍般一件件抖落出来!每一件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

我的脸烧得滚烫,血色一阵阵上涌又褪去。在他凌厉的控诉下,我节节败退,几乎要缩进沙发里。那点残存的嘴硬和气势,被彻底碾成了齑粉。

“够了!别说了!” 我终于受不了了,捂住耳朵,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是!都是我干的!我就是这么恶劣!这么讨人厌!行了吧?!那你呢?!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当时不掐死我算了?!”

吼完,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夺眶而出。不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迟来的、铺天盖地的、对自己曾经那些混账行为的巨大羞愧,以及一种被深藏已久的委屈——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纵容?为什么现在才来翻旧账?

江屿的控诉戛然而止。

时间在无声中艰难流淌。窗外的城市灯火无声闪烁,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明灭不定。

最终,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所有汹涌的情绪。他没有再靠近,也没有试图安慰。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脱力的疲惫,在离我不远的一张单人沙发里坐了下来。

昂贵的真皮沙发发出轻微的凹陷声。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抵在眉心。这个姿势,将他所有的锋芒和攻击性都收敛了起来,只剩下一种浓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倦怠感。

“林晚,” 他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和低沉,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隧道的疲惫,“你问我为什么不早说?”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并不远的距离,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悸。

“因为,” 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苦涩得如同黄连,“我他妈以为那是你在意我的方式。”

轰——!

这句话,比之前的任何控诉都更具杀伤力。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我混乱的心湖里轰然引爆,炸得我魂飞魄散,连哭泣都忘记了。

什…什么?

我那些幼稚的、带着恶意和报复性质的恶作剧…在他眼里…竟然是…在意?!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心酸瞬间将我淹没。

“你……”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江屿没有移开目光,他继续说着,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进我的意识里。

“你记得大三那次流感吗?” 他看着我,眼神仿佛穿透了时间的迷雾,“你烧得迷迷糊糊,躺在宿舍里,谁的电话都不接,短信也不回。”

我当然记得。那次流感来势汹汹,我整个人烧得像块炭,头疼欲裂,室友都去上课了,宿舍里就我一个,感觉自己快要孤独地死在那个下午。

“那天下午,你宿舍门缝底下,是不是塞进来一个袋子?”

05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好几盒不同牌子、但都标注着“强效退烧”的感冒药,还有几包独立包装的退热贴,甚至……还有一小盒包装精美的、我最爱吃的榛子巧克力!当时我烧得昏昏沉沉,以为是哪个好心的室友偷偷溜回来放的,感动得稀里哗啦,吃完药抱着巧克力又昏睡过去。

“是…是你?”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江屿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更深的无奈:“那天下午,我有两节必修课,还有一个系主任临时召集的小组会。我翘了课,溜出会议室,跑遍了学校周围三家药店,才凑齐了那些药。怕你嫌药苦,又跑去商业街那家进口超市买了巧克力。” 他自嘲地笑了笑,“结果,翻墙进你们宿舍区的时候,被巡逻的保安抓了个正着,差点记过。”

我彻底僵住了。记忆的碎片被强行拼凑起来——那个下午,我昏睡中似乎听到楼下有短暂的喧哗,但很快平息了。原来……

“还有,” 他继续说着,像是在一点一点剥开一层层包裹着真相的、早已被遗忘的外壳,“大四你开始实习,公司离学校很远。是不是有段时间,你总觉得运气特别好?每次加班到很晚,刚走到公司楼下,就正好能打到车?而且那些司机都特别‘顺路’,直接把你送到宿舍楼下?”

我的呼吸骤然屏住。那些“幸运”的夜晚!我甚至还跟苏薇薇炫耀过,说自己可能突然被幸运女神眷顾了!

江屿看着我的表情,答案不言而喻。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浓重的自嘲:“‘顺路’?呵。那是因为,我他妈在你们公司楼下那个该死的便利店,像个傻子一样,一等就是几个小时!看着你办公室的灯亮着,看着你最后一个人出来,再掏出手机,打给提前安排好的司机。”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烦躁,“林晚,你知道冬天的便利店门口有多冷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缓慢而沉重地切割着我的心脏。那些被我忽略的“幸运”,那些被我归结为“巧合”的温暖,此刻全都串联了起来,露出了它们背后那个沉默而笨拙的影子。

巨大的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我看着他疲惫的眉眼,看着他手腕上那条丑手链,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酸涩难当。

“为…为什么?”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不解,“为什么做这些?你从来没说过……我甚至……甚至都不知道……”

“为什么?” 江屿重复了一遍,他猛地站起身,似乎被这个问题再次点燃了某种压抑的情绪。他几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宽阔的肩膀在城市的灯火映衬下,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因为我他妈蠢!”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像是在指责自己,“我以为你会懂!我以为那些你故意惹我生气、找我麻烦的举动,是你这个别扭精表达在意的方式!我以为我默默做的这些,你总有一天会发现!”

他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电,直直刺向我,带着一种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控诉:

“结果呢?林晚!结果你毕业散伙饭那天晚上,喝得烂醉,抱着我的胳膊哭得像个傻子,嘴里喊的是谁的名字?!”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是赵明宇!那个你暗恋了三年,却连正眼都没瞧过你一下的赵明宇!”

“你哭着问我,为什么他就不肯多看你一眼?为什么你就那么让他讨厌?!”

“林晚!” 他盯着我,眼睛因为激烈的情绪而微微发红,“那一刻,我才他妈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我做的所有事,在你眼里,大概连个屁都不是!你所有的‘在意’,所有的恶作剧,根本就不是冲着我江屿来的!你只是…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一个你根本不在乎他感受的、可有可无的出气筒!”

“所以,”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决绝,“我走了。滚得远远的。如你所愿,彻底‘死’了。”

他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血液。

“死”了……

原来,我那句轻飘飘、用来划清界限的“坟头草两米高”,并非凭空捏造的恶毒诅咒。它源自于一个更早、更真实、也更沉重的“死亡宣告”——他心死的那一刻。

毕业散伙饭那晚……赵明宇的名字……

那天晚上,觥筹交错,离愁别绪混杂着酒精的辛辣,所有人都有些失控。我喝了很多,非常多,多到视线模糊,脚步踉跄。心里憋着四年的委屈和不甘,在酒精的催化下彻底决堤。我记得自己好像哭了,抱着谁的胳膊哭得撕心裂肺……原来,是他。原来,我嘴里反复念叨的名字,是赵明宇。

那个我大学四年,偷偷仰望、卑微暗恋,却从未得到过半分回应的、隔壁系的男神。

而江屿……那个一直在我身边,被我呼来喝去、肆意捉弄、却从未真正离开过的江屿……在我最狼狈的时刻,成了我宣泄对另一个男人爱而不得的苦闷的垃圾桶。

“我……”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砾,灼痛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解释?道歉?在这样血淋淋的事实面前,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得可笑。

江屿不再看我。他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向客厅一侧紧闭着的房门。那是书房的门。他动作粗暴地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巨大的落地窗前,只剩下我一个人。城市的霓虹透过冰冷的玻璃,在我身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却驱散不了半分寒意。我蜷缩在沙发里,昂贵的婚纱此刻像沉重的裹尸布,勒得我喘不过气。江屿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反复在我心上拉扯。

“他妈的蠢”、“可有可无的出气筒”、“彻底死了”……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绵密的绞痛。不是为了赵明宇——那个名字此刻想起来,只剩下一种遥远的、近乎陌生的荒谬感。是为了江屿。为了那个在便利店寒风中等待的傻子,为了那个翻墙送药差点被记过的笨蛋,为了那个被我伤得体无完肤、却还固执地戴着一条丑手链的男人。

原来,在那些被我忽略的角落,在我肆意挥霍他纵容的时光里,他笨拙地、沉默地,投注了那么多……而我,像个瞎子。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一片昏暗。我像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不知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得失去知觉,直到窗外的灯火渐渐稀疏。

一股莫名的、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着我。

06

我扶着沙发扶手,极其艰难地站起来,拖着麻木的双腿,像个幽灵一样,无声地挪到了书房门口。

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线,不是顶灯,像是台灯。我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实木门。

书房很大,三面顶天立地的书柜,塞满了厚重的书籍和文件,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皮革的味道。江屿并不在里面。巨大的红木书桌后,那张宽大的真皮转椅空着。

我的目光,却瞬间被书桌角落里的一样东西死死攫住。

那是一个……极其格格不入的存在。

在一个堆满了烫金文件、昂贵钢笔、精致摆件的顶级总裁的书桌上,静静地放着一个……普通的、廉价的、超市里随处可见的塑料文件收纳盒。

透明的盒盖下,隐约可见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并非文件。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脚步轻得像猫。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掀开了那个廉价的塑料盒盖。

嗡——!

大脑一片空白。

盒子里,没有文件。只有一堆……被仔细裁剪、折叠好的、大小不一的……便签纸?还有几张皱巴巴的、边缘磨损的打印纸。

最上面一张,是熟悉的、带着点卡通图案的便利贴,是我以前在公司茶水间最爱用的那种。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几行张扬又带着点潦草的大字:

【啊啊啊!江扒皮又发疯了!方案改改改!改你个头啊!万恶的资本家!祝你咖啡里永远喝到蟑螂!(画了个愤怒的简笔小人)】

落款日期……是两年前?我刚进江氏旗下那家分公司实习没多久的时候。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那张薄薄的纸片。我把它放到一边。

下面一张,是普通的A4打印纸,边缘被咖啡渍染黄了一小块。上面同样是我的笔迹,字迹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

【江屿这个王八蛋!甲方爸爸提那么变态的要求他居然答应了?!他是想累死我们整个项目组给他陪葬吗?!老娘不干了!(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被叉掉的小人)】

日期,一年半前。那次加班加到凌晨三点,我趴在工位上写的“辞职信”草稿,后来……好像被我揉成一团扔了?怎么会在这里?

再往下翻……

【江总今天喷的什么香水?熏得我鼻炎都要犯了!有钱人品味真独特(狗头)】——茶水间匿名吐槽(但字迹出卖了我)。

【财务部那个新来的小姐姐真好看!可惜眼神不太好,居然对着江冰块笑!姐妹快跑啊!】——写在部门会议记录背面。

【希望江屿明天出门踩到乐高!(画了一个龇牙咧嘴踩乐高的小人)】——一张随手撕下的便签。

一张又一张。字迹或潦草或工整,内容或愤怒或调侃或纯粹的碎碎念,时间跨度从我进公司实习开始,直到……直到上周!

每一张,都像一枚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球,烫得我视线模糊。

原来……原来那些我以为发泄在无人角落、早已被清洁工扫进垃圾桶的怨念和吐槽……竟然全都被他……收集了起来?

像个变态一样,一张不落地收集起来,小心翼翼地保存在这个廉价的塑料盒里,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心酸瞬间将我淹没。我双腿一软,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柜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谁?!”

一声低喝从书房相连的休息室门口传来。穿着深灰色家居服、头发还有些微湿气的江屿猛地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条擦头发的毛巾。当他看清站在书桌旁、手里捏着几张纸、脸色惨白的我时,眼神瞬间锐利起来,随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我手里那几张纸,又落在那敞开的塑料收纳盒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带着一种被窥破隐秘的愠怒。

“谁让你动我东西的?!” 他劈手就要夺过我手中的纸张,语气冰冷。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纸页的瞬间,我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将那几张写满了我“罪证”的纸死死攥在手心,仿佛那是能证明我并非彻底瞎眼的唯一物证。

我抬起头,泪水早已在脸上肆意流淌,视线模糊地看着他。所有的震惊、荒谬、心酸、愧疚、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愤怒,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为什么?!” 我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撕裂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不解,像一头受伤的小兽,“江屿!你告诉我这到底算什么?!”

我用力地晃动着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纸,仿佛它们重逾千斤。

“收集这些?!”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尖锐的质问,“收集我骂你是王八蛋!是资本家!是注孤生的老狗比?!收集我诅咒你踩乐高、咖啡喝蟑螂?!”

眼泪汹涌地往下掉,砸在我紧攥的拳头上,也砸在那些承载着我无数恶意的纸片上。

“你是有病吗?!还是你是个受虐狂?!” 我死死盯着他,不管不顾地发泄着内心的惊涛骇浪,“看着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你眼皮子底下蹦跶,背地里骂你咒你,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成就感?!特别好玩?!”

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汹涌而来。他既然什么都知道,既然连这些不堪入目的吐槽都收集着,那他看着我为了赵明宇那个虚无缥缈的影子痛苦、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筹划这场可笑的婚礼……他是不是一直在冷眼旁观?像看一场滑稽戏?

江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看着我歇斯底里的样子,听着我尖锐的质问,脸上的愠怒和冰冷,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块,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震惊,错愕,随即是浓重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痛楚。

“成就感?好玩?” 他重复着我的话,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带着一种被深深刺伤的难以置信。他缓缓放下僵在半空的手,眼神死死锁住我,那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激烈的风暴。

07

“林晚,”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颤抖,“你他妈有没有心?!”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压抑着滔天的巨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滚烫的血气:

“看着你为那个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的赵明宇要死要活,看着你像个傻瓜一样筹划嫁给那个姓赵的草包!你以为我心里好受?!”

“我收集这些……” 他的目光扫过那个廉价的塑料盒,扫过我手里紧攥的纸片,眼神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嘶吼:

“是因为这他妈是我能抓住的、唯一跟你还有关联的东西了!”

吼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每次看到你又在茶水间偷偷摸摸写这些骂我的话,”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沙哑和疲惫,眼神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像要将我穿透,“我就知道,你还在那里。你还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哪怕你骂我恨我诅咒我,”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和执着,“也比彻底消失,让我像个死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要好!”

“至少……”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绝望,“至少证明,我江屿这个人,在你林晚的生命里,还他妈有那么一点点存在感!哪怕只是当个出气筒!当个你发泄负面情绪的垃圾桶!”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一字一顿,带着一种毁灭性的重量:

“林晚,你告诉我,除了像个变态一样守着这些你丢掉的垃圾,我还能怎么办?!”

话音落下,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他压抑而粗重的喘息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死寂的空气里疯狂撞击。

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和绝望,看着他为了留住那一点点可怜的“存在感”而做出的、近乎卑微到尘埃里的举动……

大二那个炎热的午后,我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时,肩上披着他的外套,桌上放着一瓶冰镇汽水,瓶身上凝结的水珠濡湿了摊开的书页。他坐在对面,头也不抬地翻着厚厚的专业书,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

辩论赛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偷偷在桌下搓手时,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突然伸过来,用力握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松开。他依旧目视前方,表情严肃,只有耳根悄悄染上了一抹可疑的红晕。

还有……毕业散伙饭那晚,我抱着他的胳膊哭得昏天黑地,嘴里喊着赵明宇的名字。混乱中,我似乎感觉到那只被我死死抱住的手臂,僵硬得如同石头,却在微微颤抖。最终,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悄无声息地砸在了我的手背上……

原来,那不是错觉。

原来,那个被我当成情绪垃圾桶、被我肆意伤害的人,一直在用他笨拙而沉默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承受着我所有的任性和伤害。

巨大的心痛和迟来的醒悟,如同海啸般将我彻底淹没。我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所有的声音都被堵死,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无声地往下掉。

啪嗒。

一滴滚烫的泪珠,重重砸在我手背上,也砸在了我紧攥着的、那张写着【江屿你个注孤生的老狗比!】的纸片上。墨迹瞬间被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深色。

这细微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却如同惊雷。

江屿死死盯着我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落在那张被泪水打湿的纸片上。他通红的眼睛里,翻涌着剧烈的痛苦、绝望,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我的目光落回到他左手的手腕上——那条缠绕了五年之久、丑陋得如此固执的塑料手链,在书房昏黄的台灯光线下,折射出廉价却无比温暖的光泽。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冲动,像破土的春笋,瞬间顶开了所有理智的硬壳。

我动了。

不是后退,不是逃离。

我向前一步,带着满脸的泪痕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动作快得连自己都猝不及防。额头重重撞上他坚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声响。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雪松、沐浴露和一丝淡淡烟草味的凛冽气息,此刻却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

江屿的身体,在我撞上他的瞬间,猛地绷紧!僵硬得如同铁板一块。他甚至还保持着刚才那个质问的姿态,双臂微微张开着,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不管不顾,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伸出双臂,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脸颊紧紧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隔着单薄的家居服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骤然失控的心跳,如同密集的战鼓,一下下沉重地敲击着我的耳膜。

“呜……” 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心酸、愧疚和后知后觉的巨大心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再也控制不住,像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不再压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委屈,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和脆弱。温热的泪水迅速濡湿了他胸前的衣料。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在持续。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我的哭声和他胸膛下那擂鼓般的心跳,在无声地对抗着。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那具僵硬的身体,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动了一下。

一只带着微微凉意、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缓缓地、轻轻地,落在了我因为哭泣而剧烈颤抖的后背上。

那触碰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梦游般的不确定感。

然后,那只手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这不是一个易碎的泡沫。下一秒,它猛地收紧!

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我被更紧、更深地按进了他的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让我喘不过气,仿佛要将我揉碎,嵌入他的骨血之中。

另一只手臂也环了上来,同样用力地收紧,形成一个密不透风、带着微微颤抖的、却无比牢固的禁锢。

头顶上方,传来他极其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近乎破碎的吸气声。那声音里,混杂着太多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失而复得的狂喜?不敢置信的惶恐?还有那积压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深不见底的委屈和痛楚。

08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着我,下巴重重地抵在我的发顶,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着。

滚烫的液体,一滴,两滴……沉重地、无声地砸落在我散乱的头发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窗外,这座不夜城的灯火依旧璀璨,无声地流淌着。书房里,只有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和那再也无法压抑的、交织在一起的、劫后余生般的哭泣与颤抖。

冰冷的空气似乎被这绝望又热烈的拥抱点燃,无声地流淌着劫后余生的震颤。

我的脸颊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耳畔是他失控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着混乱的节奏。泪水无声地浸透他的衣料,那些迟来的、汹涌的情感冲垮了所有堤坝,却也在疲惫的宣泄后,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感觉自己快要在他怀里窒息,久到窗外的灯火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江屿环抱着我的手臂,终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不是放开,而是调整了一个姿势,让我能稍微顺畅地呼吸。他的下巴依旧抵着我的发顶,沉重的呼吸拂过我的发丝。

“林晚。”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狠狠打磨过,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又奇异地沉淀下来,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吸了吸鼻子,没有抬头,只是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然后,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重量:

“跟我回家。”

不是疑问句。不是请求。是陈述。是宣告。

是跋涉了千山万水、历经了所有误解与伤害后,终于抵达的彼岸。

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轻轻攥住,又酸又胀,随即涌上铺天盖地的暖流。那些横亘在我们之间五年的冰山,那些因为我的愚蠢和盲目而筑起的高墙,在这四个字面前,轰然倒塌。

我依旧埋首在他怀里,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环抱着他腰身的手臂,却不由自主地、更紧地收拢了一些,用尽了我此刻所有的力气,仿佛要将这五年的空白和亏欠,都紧紧抓住。

这个无声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江屿的身体似乎又僵硬了一瞬,随即是更深的放松。他抱着我的手臂,也回应般地收得更紧,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满足感,透过那紧密相贴的肌肤传递过来。

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死寂,而是一种流淌着暖意的、饱胀的沉默。窗外的城市灯火温柔地流淌进来,为我们披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又依偎了多久,直到我僵硬发麻的双腿开始发出抗议。我微微动了动。

江屿立刻察觉到了。他缓缓地、带着万般不舍地松开了手臂,但一只手依旧牢牢地握着我的手腕,仿佛生怕一松手,我就会再次消失。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划过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擦拭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哭成小花猫了。”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劫后余生的笑意。

我的脸颊瞬间发烫,下意识地想躲开他的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了手腕。

“饿不饿?” 他问,目光扫过我身上那件早已不成样子的昂贵婚纱,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折腾了一天。”

被他这么一问,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饥饿感这才迟钝地、排山倒海般袭来。胃里空空如也,发出微弱的抗议声。我有些窘迫地点了点头。

“等着。” 他言简意赅,松开我的手腕,转身大步走出了书房。

客厅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我靠在书房门口,看着他在开放式的巨大厨房里忙碌。他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着熨帖的白衬衫和西裤,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和那块……依旧固执缠绕着的丑手链。

他动作并不算特别熟练,但有条不紊。烧水,从冰箱里拿出简单的食材——鸡蛋、番茄、挂面。暖黄的灯光打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柔和了那冷硬的线条,竟透出一种令人心安的烟火气。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端上了客厅中央那光洁冰冷的白色大理石餐桌。简简单单,却香气扑鼻。

“过来。” 他在餐桌旁坐下,朝我招手。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身上那件沉重的、象征着另一场荒谬婚姻的Vera Wang,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又格格不入。我下意识地想把裙摆拢好。

“穿着这个不难受?” 江屿的声音响起,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他站起身,径直走向卧室的方向。

片刻后,他拿着一件崭新的、宽大的深灰色男士羊绒开衫走了回来,直接递到我面前:“换上。”

我看着他手里的衣服,又看看自己一身狼藉的婚纱,没有犹豫,接了过来。羊绒衫带着干净的皂角和阳光的味道,还有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凛冽气息,宽大得将我整个人都包裹住,一直盖到大腿,带来久违的温暖和安全感。

换上衣服,坐在餐桌前,捧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番茄汤酸甜浓郁,鸡蛋嫩滑,面条吸饱了汤汁。一口热汤下肚,冰冷的四肢百骸仿佛都被唤醒,一股暖流直达心底。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轻微的吸溜面条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回响。气氛有些微妙,不再是剑拔弩张,却也带着一种初霁后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小口吃着面,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对面。江屿吃得很安静,动作优雅,只是偶尔,他的目光会落在我身上,落在我穿着他羊绒衫的样子上,眼神深沉而复杂。

一碗面很快见底。胃里有了暖意,紧绷的神经也彻底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感。这一天,从云端到谷底,从绝望到……这难以言喻的暖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放下筷子,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皮沉重得直打架。

江屿也放下了筷子。他看着我困倦的样子,眼神深邃。

“去洗个澡。”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客房在那边,东西都是新的。” 他指了指客厅另一侧的一扇门。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下意识地看向主卧的方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站起身。

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也冲刷着这一天的惊心动魄和疲惫不堪。洗去了一身的狼狈,却洗不去心头的万千思绪。换上他准备好的、同样宽大的男式T恤当睡衣,布料柔软,带着和他羊绒衫一样的干净气息。

走出浴室,客厅里只剩下壁灯柔和的光晕。江屿已经不在餐桌旁。客房的房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灯光。

我站在客厅中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睡的城市,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主卧紧闭的房门。里面静悄悄的。

在原地站了几秒,脚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朝着主卧的方向,无声地挪了过去。

门没有锁。我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床头壁灯,光线昏暗而温暖。江屿已经换了深色的睡衣,靠坐在宽大的床头。他没有睡,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硬皮书,目光却并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的夜色,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孤寂。

听到门响,他倏然转过头。看到门口穿着他宽大T恤、头发还湿漉漉滴着水的我时,眼神瞬间凝固了,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讶异。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孩,脸颊有些发烫。我攥紧了衣角,鼓足了勇气,迎上他深邃的目光,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试探:

“那个……” 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终于把盘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客房……太大了。”

我的声音很轻,在这寂静的卧室里却异常清晰。

“我一个人……有点怕。”

说完,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不敢再看他的眼睛,目光有些慌乱地飘向地板。

时间仿佛再次凝滞。

几秒后,我听到书页合拢的轻微声响。

然后是脚步声。

江屿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沐浴后清爽的气息和那股令人安心的凛冽味道。他停在我面前,没有说话。

我紧张地屏住呼吸。

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我的手。

指尖传来的温度,瞬间驱散了所有的不安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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