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夜惊魂
雪,不是那种鹅毛大雪,而是北方特有的那种硬邦邦的小雪粒,整夜都在下,把揽云山庄冻得严严实实。早上七点刚过,一声尖锐凄厉的呼喊就从山庄东侧那口不小的鱼塘方向传了出来,打破了寂静。我推开客房厚重的楠木雕花窗户,一股带着铁锈味儿的冷风扑面而来,夹杂着零星雪花,打在脸上有点疼。远处的呼喊声还在继续,像被掐住喉咙的鸡,颤抖着、嘶哑着,充满了真正的恐惧。
「死人啦!老爷……老爷他……」
这声音有点耳熟,是柳三姨太,她说话总是带着江南那种软绵绵的调子。
我穿上厚厚的呢子大衣,快步穿过一夜新雪覆盖的庭院。揽云山庄坐落在锡林郭勒的边缘,不是那种暴发户式的奢华,而是一种世家传承下来的古朴和幽深。但现在,这片古老的院落被突如其来的大雪和命案彻底笼罩,失去了生气。仆人们都缩在廊下的角落里,脸上像冻僵了一样,只有惊恐的眼神在微微转动。
鱼塘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大多是山庄里的帮佣和厨子,他们挤在一起,却奇怪地保持着一段距离,围着地上某个东西,就像在看一件不吉利的东西。人群中间,柳三姨太披头散发,身上那件华丽的湖蓝色软缎晨褛敞开着,被风雪吹得贴在身上,显得脆弱而狼狈。她双手紧紧绞着一条揉皱的真丝手帕,指节都捏白了。她的哭喊声已经不成调了,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现在只剩下沉重的呜咽,肩膀随着每一次吸气剧烈地抖动。
「老爷……呜……怎么会这样……」她抬起泪流满面的脸,看向池塘的方向,眼神充满了无助的恐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同一个地方。
几米外的池塘冰面上,靠近中心的位置,清晰地俯卧着一个穿着厚实貂皮大衣的人。
深褐色的毛皮在洁白的雪面上格外刺眼。那是这座山庄的主人,云守成。他的脸深深埋在浮雪里,一动不动。冰层表面以他身体为中心,蛛网般扩散出无数细细的裂纹。不远处的冰层上,散落着几块青黑色的石头,像是某种毫无意义的点缀。
但这都不是真正攫住我目光的恐怖之处。
从池边通往那个死亡位置,清晰地印着两行脚印。脚印深深地嵌在平整如纸的新雪里,每一步的轮廓都清晰分明、宽大、稳定,正是属于成年男性的步伐尺寸和步态特征。起始点就在我此刻站立的位置不远处,沿着池边走了几米,然后毫不犹豫地、直直地朝着池塘中心那片最为薄弱、刚刚形成浮冰不久的水域走去。
那脚印在冰层边缘显得有些杂乱,似乎在那里有过短暂、混乱的驻足或挣扎,随即再次变得相对清晰、稳定,最终消失在尸体旁边。
没有任何多余的脚印。没有靠近,没有逃离。只有这两排孤零零的、指向死亡的足迹,突兀地刻在茫茫雪地上,仿佛死者是自己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入那片致命的冰水深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比深冬的北风更刺骨几分。
「云先生!」一个低沉沙哑、强压着惊慌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山庄的管家老马,终于拨开人群,几乎是踉跄着冲到池塘边缘。当他看清冰面上的景象时,如遭雷击,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一片死灰。他张着嘴,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睛死死盯着云守成的尸体,像是要把那景象从视网膜上抠下来。他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我的视线落在他那身深灰中山装的袖口和前襟。那布料似乎比别处更显得深暗一些,像是在某种深色的粘稠液体里用力搓洗过,却又没能完全洗净。不是水渍的浅洇,而是……一种凝结的血污般的暗沉痕迹。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绝望痛哭的柳三姨太和失魂落魄的管家老马身上,空气里翻滚着猜忌、恐惧和无声的指控。
我的靴子踩在池边湿滑的硬泥和残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目光谨慎地掠过那片象征死亡足迹的起始点和中心位置,最后停留在那几块被丢在尸首附近的青黑色石头旁。在靠近冰层碎裂最厉害的地方,一块不起眼的石缝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反了一下光,随即被更厚的浮雪盖住。
我蹲下身,拂开那层软雪。露出的是一截寸许长的深色硬木,断口崭新,木质纹理细密均匀。旁边,是一个沉甸甸的、雕刻着复杂祥云纹饰的青铜物件,握在手里还能感受到一丝残余的、异乎寻常的温热。冰冷金属上残存的这一点点温度,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里显得如此突兀而诡异。
「啧……」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从我鼻腔里逸出。我仔细掂量了一下那截沉甸甸的紫檀木棍和温热的青铜吞口,目光锐利地扫过池边。没看到应该与它们相配的完整手杖。
身后压抑的哭泣和紧张的喘息似乎停顿了千分之一秒。一股更粘稠的冰冷气息弥漫开来。
鱼塘冰面下厚厚的冰层里,无声无息地,一串细小的气泡慢悠悠地升腾起来,贴着冰盖的底部滚动了几下,啵的一声,消失在一个细小的冰裂缝隙里。那声响细微得几乎不可闻,但在死寂的雪原背景下,却像一声沉闷的叹息。
「老张!老张开车下山!赶紧的!去找派出所的人!」老马嘶哑着嗓子,对着人群外围一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司机模样的人吼道,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被点名的老张如梦初醒,趔趄着应了一声,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向着停车场狂奔而去。皮靴踩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杂乱无章的回响。
我直起身,将那断开的紫檀木棍和温热的青铜吞口小心地用一方干净的手帕包好,放入大衣内袋。指尖残留的那一点青铜上的温热触感,与周遭刺骨的寒冷形成撕裂般的对比。
「陈…陈先生!」柳三姨太不知何时止住了嚎啕,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里面混杂着祈求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您是守成他请来的贵客,您眼睛最亮!这…这都叫什么事啊!老爷他、他绝不会自己寻死!」她又转头朝着老马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地如同碎冰摩擦:「老马!你说!是不是你?昨天晚上,就你和我,知道老爷要改遗嘱!把那些个…脏的烂的都踢走!他亲口说……」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昭然若揭。
管家老马像是猛地被针扎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混杂着愤怒和惊慌的情绪。他下意识地拽了一下自己的袖口,似乎想把那可疑的深色污迹藏起来。「三姨太,你…你莫要血口喷人!」他的声音压抑着极大的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但那常年管事的本能让他又强压着吼出来的冲动,「老爷…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我老马就算自己死了,也绝不会动老爷一根手指头!改遗嘱的事,那是你们云家的事!跟我老马一个下人有什么相干!」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冰面上那孤零零的尸体,又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挪开。
遗嘱?改动?这两个词,无疑是投入这滩死水的巨石。
两个拥有动机的人,就在所有人眼前激烈地对峙着,互相攻讦指责。一个悲愤欲绝、语无伦次;另一个看似竭力辩白,目光却游移不定,不断瞥向那池塘中心的碎冰和死尸,再掠过那两行指向死亡的脚印,眼神深处压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某种竭力控制的心虚。他每一次呼吸,袖口那片暗沉的污迹似乎都在轻微地抖动,如同活物。
我不动声色地站在他们之间形成的旋涡边缘,目光再次投向池塘。
2 冰封谜案
大雪封山,意味着至少昨夜午夜之后,再无人能上山。而山庄内部的人……在报案之前,没有人离开或者进入。这片被新雪覆盖的凶案现场,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封闭雪匣子。凶手,只能在这山庄之内。那两行孤悬雪中的脚印,隔绝了任何外人接近的可能。它们指向了一个冰冷的事实「死者云守成」,是自己走到冰层破裂处落水溺亡的。至少,表面证据如此。
但我口袋里的那半截断裂的紫檀手杖,那冰冷的金属部件上诡异的温热触感,还有那管家袖口上无法洗脱的污渍,以及这位哭天抢地的柳三姨太提到「遗嘱改动」时那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慌和怨毒……所有这些,都倔强地在「自杀」或者「意外失足」这个看似唯一合理的结论上,刻下了一道道不容忽视的裂痕。
警员们是临近正午才艰难抵达的。一辆半旧的吉普车在厚厚的积雪里反复挣扎,引擎咆哮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距离山庄大门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彻底熄了火。
领头进来的警官姓杨,约莫四十多岁,是这片锡林郭勒边缘地带的辖区所长。他个子不高但异常精悍,穿着厚厚的警用棉大衣,脸庞被冻得紫红,嘴唇干裂爆皮。一双眼皮松弛但目光锐利的眼睛扫过聚集在鱼塘边的人群,最后落在我身上。之前派人开车下山报信时,老马提到了山庄里正好有我这个「京城来的大教授、懂古物鉴定、眼力好得出奇」的客人,此刻自然成了杨所长眼里的临时顾问。
他带了两名年轻的警员,一个负责现场拍照,笨拙地摆弄着老式相机,另一个拿着小本本准备记录。装备简单甚至称得上寒酸。
杨所长亲自戴上了唯一的一副纱线劳保手套,小心翼翼地靠近池塘边缘。他皱着眉,仔细查看着那两排由近及远、没入碎冰深处的脚印。他几乎是趴在地上,一寸寸检查起始点的泥土和残雪,伸出手指比划着脚印的大小和步距,又走到冰面断裂处,谨慎地探身观察那几块散落的青黑石头和冰层下的情况。他的目光像筛子,一遍遍过滤着这片被死亡气息笼罩的区域,然而除了刺目的足迹和碎裂的冰面,以及远处散落的那几块石头,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侵入的痕迹。
负责拍照的小警员对着尸体方向咔嚓了几张,动作拘谨又带着敬畏。另一个则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现场目击者混乱但统一的证词:发现人柳三姨太的女仆、惊叫时间、第一个赶到的人、关于雪后无人进出的情况……
柳三姨太的情绪在杨所长到来的短暂平静后再次爆发,她扑到杨所长面前,哭得摇摇欲坠:「警官!你要给我家老云做主啊!他那么要强一个人,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么会失足掉进自己家的鱼塘?他昨晚才说要改……」她猛地打了个顿,眼神慌乱地瞟了一眼旁边铁青着脸的老马,「要处理家事!他精神好得很!绝不会自己寻死!」
老马用力咳嗽了一声,像被什么东西噎住,抢在杨所长询问前哑声开口:「杨所长,昨晚十一点多停了雪,一直到今早出事,整个山庄都在睡觉,大门都反锁着,除了打更的在后院没挪窝,前院压根没人走动。这雪地您也看见了,一只鸟飞过都藏不住,根本没有外人来过!老爷他……可能是心里烦闷,夜里出来散步失足……」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含混不清,目光快速垂向地面,仿佛不敢承受杨所长那审视的眼神,以及周围众人或明或暗的怀疑。那污迹似乎随着他的动作更显眼了点。
杨所长的眉头越拧越紧。现场勘查的结果和所有人的口供都严丝合缝地指向同一个方向:意外失足。没有他杀证据。大雪封山隔绝内外。唯一的不和谐音符,就是这富豪暴毙和他遗嘱变动之间的巧合,还有这位管家袖口上引人联想的痕迹。但这些,对于定案来说,太虚无缥缈。
他搓了搓冻得几乎麻木的脸,无奈地吐出一口长长的白气,目光最终看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我。「陈教授,」他的语气带着北方人特有的干脆和一丝询问,「您是客人,也是文化人儿,眼窝子深。您看这……」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我身上。柳三姨太的抽泣声下意识地压低了几分,老马的头更低了些,手指无意识地在裤缝上搓着,似乎在努力抹掉什么。雪地反射着正午惨白的光,四周寂寥无声,鱼塘深处似乎又悄然升起一串微小的气泡。
我缓缓上前一步,走到那两排决定性的死亡足迹起始点旁。我蹲下身,目光仔细地扫过那些印记。
「杨所长,」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雪地里异常清晰,「这两行脚印,确实是从这里开始的。」我指着他刚才比划过的那片杂乱的泥雪边界,「但你们看起点处的脚印印痕边缘。」我的指尖悬在雪坑上方大约一寸的位置,「雪坑底部压实,但边缘,尤其是靠近泥土一侧的雪壁,有没有很细微的、雪粒被强行压进去又摩擦的痕迹?不整齐的挤压和拖刮?」
蹲在我身边的杨所长眯起眼,凑得更近,几乎把鼻子贴到雪上。那年轻的记录员也跟着趴了下来,使劲地看。柳三姨太和老马站在几步之外,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杨所长的脸色先是茫然,随即眼神倏然一凝。那痕迹极其细微,混杂在泥土和雪粒之间,被之前慌乱的人踩踏又覆盖了一部分。但当他摒除干扰,全神贯注地按照我的提示去看时,那些本该是向下踩压形成的清晰边缘,确实存在着一丝诡异的、不合常理的受力角度,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侧面强行塞进了原本应该自然的踩踏凹陷里,又仓促地刮蹭了一下。
「咦?」年轻的记录员也轻呼一声,显然他也捕捉到了那点异常。
「另外,」我站起身,从大衣内袋里取出用白色手帕包裹着的物件,打开。那半截紫檀木棍和温热的青铜吞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这是我在尸体附近的碎冰旁发现的。一截折断的紫檀木手杖配件。吞口尚有余温。」我的手指捏着那枚冰冷的黄铜云纹吞口环,目光锐利如刀,缓慢地扫过老马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又掠过柳三姨太眼中骤升的惊疑,「云先生习惯把玩的手杖,我昨天还见过。很完整,很趁手。通常放在前厅左手那个花梨木立柜里。」我的视线最后落在管家老马的手腕附近,「紫檀木质坚硬致密,除非遇到非常大的冲击,否则极难折断。」
我停了停,让这余温、断痕和地点三个信息点沉入众人的脑海。
「现在,这半截断杖,以及那细微的、像是拖拽形成的雪地痕迹,」我的声音变得异常冷静,「让我不得不想一个问题:一个人在失足滑入冰水之前的挣扎,为什么会在足迹的边缘留下这种角度奇怪的、像是……塞入重物后又用力拖擦过的痕迹?而一根坚固的手杖,又是如何断的?」
我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心头都升腾起一个可怕的念头,那起点处的脚印,真的是云守成自己踩出来的吗?还是说……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事先在那里制造了足以印证的足迹,然后……硬生生地,将一个人拖行或者移动过去,最后巧妙地将他推入了那片看似破裂的冰水?
一片死寂。只剩下鱼塘深处,一串气泡缓缓贴着冰盖底部挪动,发出「咕噜」一声极轻极闷的破裂声,如同一只藏在黑暗里的怪物打了个悠长阴冷的嗝。
杨所长霍地站了起来,脸色从茫然变成了凝重。他那双在寒风中眯成缝的眼睛瞬间睁大,里面射出一种经验老到的猎人在锁定猎物时才有的精光,紧紧罩住了管家老马。
「老马!」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袖口上那是什么玩意儿?!」
这一声断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管家老马浑身猛地一哆嗦。冷汗几乎是瞬间就从他的额角冒了出来,顺着灰暗松弛的脸皮往下淌。他下意识地把双臂紧紧并拢在身侧,拼命想藏住那暴露在外沾了污渍的袖口。然而这个掩饰的动作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尤为拙劣和心虚。
「没……没啥!杨所长!」老马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眼珠慌乱地转动着,「昨晚上!昨晚上厨房那头猪,挨刀的时候不老实,血、血溅我一身!还没来得及洗!您看看这……污糟糟的……」
「厨房杀猪?」杨所长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冷笑,往前逼近一步,他的身高并不占优势,但那股子气势硬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王厨子!」他猛地一扭头,朝着人群后面一个微微谢顶、穿着油腻厨师服的胖子吼道,「昨晚你宰猪了?!」
那胖厨子被点到名字,吓得脸都白了,慌忙摆手,锅铲子一样的手掌在空中乱挥:「没、没啊杨所!这都多久没杀过猪了!都是外面肉档直接送肉进来的!昨晚、昨晚我收拾冰箱,就、就清理了点冻坏的杂骨头下水!有点腥味儿,可那、那也没见血啊!」他的声音又急又快,生怕沾上干系。
老马的解释被当场戳了个对穿,他那原本灰白的脸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如同被抽干了所有血液。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神里的恐惧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他蠕动着嘴唇,还想辩解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来了。
「给我按住他!」杨所长再无犹豫,大手一挥。
旁边两个年轻的警员早就绷紧了神经,闻声立刻冲了上去,一左一右,像铁钳般狠狠扭住了老马的双臂。
「哎哟!冤枉啊!冤枉!」老马嘶哑地嚎叫起来,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拼命挣扎扭动,企图挣脱,「跟我没关系!真的不是我!」他挣扎得如此剧烈,以至于一个警员差点被他甩开,场面顿时有些混乱。
就在这推搡挣扎的当口,异变陡生!一颗纽扣大的、黑乎乎的东西从老马竭力扭动的中山装怀里被甩了出来,啪嗒一声掉落在厚厚的雪地上,滚了两滚,停在离冰面不远的地方。
那东西沾着泥雪,边缘似乎还带着一圈金箔的亮色。
柳三姨太一直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如同被冻僵的木偶。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雪地上那个黑乎乎的小圆坨时,如同鬼魅附体,双眼瞬间瞪圆到了极限,发出一声几乎刺破耳膜的尖叫:
「鼻烟壶!!」声音尖锐得扭曲变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怒和彻骨的恐惧,「是老云最宝贝的那个乾隆描金的!他、他从不离身的!!怎么会在你这老狗身上!」她像是疯了一样,指着那雪地上的小东西,随即又猛地扭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老马,「是你!是你杀了他!抢了他的宝贝!你还敢说不是你?!」
这一连串的指控和证物如山崩海啸。老马面如死灰,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挣扎的力气瞬间消失,软软地被两个警员架着,只有嘴里还神经质地、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不是……不是我……是他自己……自己去的……」仿佛那鼻烟壶的出现,抽走了他最后一丝辩解的气力。
杨所长快步过去,捡起雪地里的鼻烟壶。小巧,古雅,通体漆黑带着细微的冰裂纹,一侧的金色祥云纹饰被雪泥半掩,但那份贵气仍在。入手冰冷沉重。他面色凝重如水,这物证分量太重!他小心地将鼻烟壶收好,目光再次转向我。此刻,他眼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疑虑,只剩下深深的探询和对真相的渴求。
3 诡计揭晓
「陈教授,」杨所长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您的推断没错,这不是失足!可那雪地脚印的起始点,到底怎么弄出来的?还有那冰窟窿……他再瘦弱,一个大活人,也不可能被无声无息地塞过去,硬造出完整脚印还不露破绽!这风雪刚停的夜晚,动静稍大点就完了!老马……」他瞥了一眼面无人色、已经被控制住的管家,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他没这本事!也没这个机会!而且……」
他顿了顿,指向冰面上云守成倒卧的位置:「那地方离岸边十几米!老马要把他一路拖到那深水区,自己却一点痕迹不留?神仙也办不到!」他语气透着巨大的困惑和一丝挫败,但眼神却牢牢锁着我。从柳三姨太那声尖叫开始,他心中那个模糊的推演已然成型:老马图财害命!先以凶器袭击云守成,再制造了部分脚印痕迹,最后抛尸冰窟。动机、可疑物证都有了。唯有那完美无瑕的雪地足迹,像一道鬼魅般无法逾越的逻辑鸿沟。这鸿沟不破,案子就无法坐实!
庭院里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打着旋,刮在脸上如同细小的冰刀。那些惊恐的仆役们下意识地退得更远了些。柳三姨太瘫在一个女仆身上,大口喘着气,目光怨毒又迷茫地在老马和我之间来回扫视。老马彻底瘫软,眼皮低垂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绝望的喘息。
所有人的目光,无声地,沉重地,再次聚焦在我身上。风雪掠过屋檐,发出呜呜的低啸。冻结的鱼塘深处,又冒出一串气泡,这次没有破裂,只是沉默地漂浮在冰层之下。
我微微颔首,迎着杨所长焦灼又充满信任的目光,缓缓伸出手臂,指向了冰封池塘东侧、距我们稍有一段距离的岸边。那里靠近山墙,枯败的芦苇丛半埋在积雪中,显得格外萧索。一根光秃秃的、约莫两米长的粗竹竿斜斜地插在雪堆里,露出一小截青黄夹杂的竿身和顶端一个小小的金属环。竿子的位置,离云守成「失足落水」的那个点,直线距离绝对远超十米。
「杨所长,」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呜咽的风声,「借您腰上的皮手套一用。」
杨所长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那双粗糙厚实的皮手套递给我。我仔细戴上,走向那根插在芦苇丛积雪里的粗竹竿。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我的脚步移动。每一步踩在积雪上,都发出清脆的「嘎吱」声响。
我握住那根冰冷的竹竿中段,小心地从积压的雪堆里把它缓缓拔出。竹竿很沉,通体冰凉。顶端的金属环,在正午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黯淡的光芒,似乎有些微锈蚀的痕迹。我将竹竿平托在手上,目光仔细扫过竿身每一寸,尤其是握手的部位和顶端附近。我的指尖拂过竿身上几处异常的、像是摩擦划伤的细微痕迹,又停留在顶端那个金属环内侧一小块极其模糊的棕褐色硬痂,几乎与金属融为一色,若非有心寻找,绝难发现。
我戴着皮手套的手指,在那金属环的硬痂处轻轻捻动了一下。
杨所长紧跟在我身边,探身屏息凝视着,眼神锐利如鹰。
「您看,」我指着竹竿顶端内侧那点痕迹,「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像锈蚀脱落掉的铁屑。但您摸摸手感。搓开后,质地粘腻,带着一种……微弱的腥气。是血,干了很久又被冻硬的血块。」我顿了顿,让这信息沉入他的思维中。
「这根竹竿,长度接近七尺。顶端有金属钩环,是改造过的鱼竿。」我的目光转向鱼塘中心那片碎裂的浮冰,「云守成昨夜穿的貂皮大衣厚重笨拙。他或许确实曾独自踏足于此。」
我的视线转向那两行起始点的脚印,「脚印起始处,边缘不规则的磨损痕迹……」手指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无形的弧线,「再看这里,老竹竿的位置……杨所长,您看这水面距离和竿子长度,如果用力抛投,钩尖最远能探到哪里?」
杨所长顺着我指的方向,目光如尺,快速丈量着。竿子离岸边三五米,最远端离中心那片碎冰深水区足有十好几米远……钩尖最多能够到哪里?他的目光在地面和竿子之间反复衡量,又落回那两行死亡足迹的起始点,眉头越锁越紧,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涌动、成型!
「您的意思是……」杨所长猛地吸了一口寒气,声音因为巨大的惊愕而微微变调,「那起点脚印…是竿子上的…钩子…把人拖过去的?!」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推导出来的这个结论。这念头太离奇,太诡异!竹竿加钩子拖拽一个活人而不留下任何除了起始点那点异常之外的外部痕迹?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蹲下身,目光锁定在足迹开始那片区域周围,雪与泥土混杂的地面。昨夜停雪后虽无人走动,但风雪本身也会移动一些细小的东西。我的指尖拂开积雪下的浮土,寻找着某种印记,不是脚印,而是某种承重点压过的痕迹。
冰层很厚,除了中心那片新形成的浮冰区。昨夜风大,吹散了表面的浮雪。
终于,在靠近足迹起始、被昨夜风雪半掩过的一处略微下凹的硬地边缘,我的指尖触碰到几道极其细微的、平行的、纵向延伸的浅痕。像是什么有棱角的硬物边缘,曾经在这里短暂地被施加过重量,陷进了半解冻的泥土中。浅痕很窄,方向一致。在它们旁边,甚至还有一小片深紫色木头碎屑。
「看这里。」我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关键拼图的冷静,「昨晚雪停后,此地被薄薄新雪覆盖。有人,曾在足迹起始点处,用一件有棱角的、带着紫檀木部件的重物,或许就是那根紫檀手杖……」我指了指旁边那点不起眼的碎屑,「短暂地压住了这里的雪和泥土。目的是什么呢?也许,是为了在起点附近制造出一个能提供稳定支撑力的『锚点』?」我的目光投向远处那根孤独的鱼竿。
现场死一般寂静。杨所长紧盯着那几道浅痕,脸色变幻不定,眼神在雪地、竹竿、足迹起始点之间疯狂地跳跃。柳三姨太茫然地看着地上那点碎屑,像是完全无法理解它们与死亡的联系。老马的头深深埋着,发出微不可闻的、断断续续的喘息。
「用竹竿上的钩子?钩住衣服?把人像鱼一样拖拽十几米?」杨所长喃喃低语,像是问我,又像在拷问逻辑本身,「就算衣服够结实钩得住,那人呢?剧烈挣扎,痛苦嚎叫?怎么可能整个山庄的人都在酣睡,没一个听见动静?那貂皮大衣都被石头砸烂也没人听见?这……说不通啊!这不只是蛮力,这是不可能完成的技术活儿!」
风呜呜地刮过。鱼塘深处,冰层之下,一串异常细密的气泡再次沿着冰盖蜿蜒向上游动。
「声音?」我站起身,走到足迹起始点旁,弯腰拾起了几块随手散落在雪地里、黑乎乎的石头。石头沉甸甸的,边缘颇为尖锐。我掂量了一下,然后猛地扬起手。
一道黑影带着轻微的破空声掠过人群头顶!
就在所有围观者下意识地要惊呼出声的刹那,那道黑影一块拳头大小的青石,「噗」地一声闷响,直直砸进了鱼塘中心那片满是碎冰的水域里!溅起的水花在浮冰间翻滚了一下,迅速归于平静。沉闷的落水声被厚厚的冰层隔绝、吸收、扭曲,传到岸边时,只剩下一种极其短暂沉闷、含糊不清的低响,像是半截木头被丢进了冰窟窿,又立刻被更深沉的水流吞没。
这声音太小了!小得几乎被庭院里的风声完全掩盖!
岸边人群凝固了半秒钟,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杨所长浑身一颤,眼睛死死盯着那尚未完全消散的水波纹,脸上的惊愕一点点被一种极度冰冷、近乎惊悚的了悟所取代。他终于完全明白了。不是拖行,不是剧烈的搏斗。
柳三姨太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含混的呜咽,仿佛那一石块砸碎的不仅是冰面,更是她最后一丝幻想。
那垂死般趴伏在警员手中、一直低声喃喃「不是我……他自己去的……」的老马,在石块砸入冰水的沉闷回音中,猛地抬起头!他那双本已浑浊绝望的眼睛里,在短暂的瞬间,爆发出一股疯狂到极点的怨毒,像淬了剧毒的针,狠狠刺向几步之外扶着山墙微微颤抖的柳三姨太!
这眼神只持续了一瞬,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的头再次深深垂下,肩膀无声地剧烈抖动起来。
但已经晚了。
4 真相大白
杨所长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冰冷的、如同这寒冬的空气,带着一种揭开最后残忍幕布的平静:「不是拖过去的。也没有打斗。更没有呼喊。他是被打晕,或者被下了药,像一截木头……失去意识,任人摆布……」
他缓步走向池塘边缘,指向那片凌乱的雪地足迹起始点和散落的石块:「凶犯提前在足迹起始处做好伪装,很可能是用那截紫檀手杖尾端作支点,制造出一处临时的『锚定坑』。他需要把这失去知觉的『重物』,精准地『放』在那个位置,让那里能承受一瞬间的集中力量而不崩坏,好方便他下一步操作……」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劈向那根被遗弃在芦苇丛中的粗竹竿:「然后,钩走云守成不离身的鼻烟壶,趁其俯身查看鱼塘异样的瞬间,用提前准备好的石块,从背后猛击其后脑!」他的语气陡然变得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撞击般的寒气。
「尸体倒下,压在起点位置。厚重的貂皮足以缓冲冲击力,保证雪地上的痕迹不会被剧烈的滚动破坏。凶手戴上厚手套,迅速搬起旁边早就选好的另一块石头足够沉重,砸在那顶好的貂皮大衣上也不容易发出剧烈撞击声狠狠补击,确保彻底死亡。再然后……」他的目光投向那根冰冷的竹竿,「甩出这根装了钩环的长竿,钩住尸体!用这七尺长兵,像拖一袋谷物一样,将死者拖过平整的新雪,径直拖向他预设好的那片伪装过、但其实远比正常冰面脆弱的『浮冰』区!直到拖到预定位置……松钩!」
杨所长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带着一丝处理残酷逻辑后的沙哑:「那鼻烟壶钩来不易,慌乱中遗落,被凶手捡走。」他看着柳三姨太,「貂皮大衣厚重,能拖拽而不会被钩破。新雪蓬松,拖拽的轨迹痕迹远不像踩踏的脚印那样需要清晰的轮廓,被风雪掩盖些微瑕疵也属正常。更重要的是……」
他环视全场,声音低沉却震撼心魄:「一个失去生命的重物,和一个被打晕即将死亡的活人,被石块近距离猛击头颅发出的声音是截然不同的!活人会嘶叫挣扎,骨骼折断、筋肉撕裂……而重击一具失去反抗能力的肉体,那声音……沉闷、短促!夹杂着石块落地溅雪的『噗噗』声!就像刚才陈教授演示的那样!在深夜里,被风雪声轻易吞噬!根本传不远!」
杨所长的陈述如同最精密的齿轮,严丝合缝地扣入了整个逻辑链条。死亡时间可以精确到雪停之后,山庄大门紧闭,内部排查。柳三姨太昨夜声称受到云守成冷待,其女仆听见她屋里有压抑的哭泣声到深夜。老马有时间和动机单独靠近心事重重的云守成,进行那致命的诱骗、靠近与偷袭。
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源头那个此刻低垂着头,身体剧烈颤抖的管家老马。
他刚才那惊鸿一瞥的怨毒眼神,是杀意曝光的自毁瞬间,更是绝命前绝望的挣扎。
「至于你,」杨所长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铡刀,最终落在了老马身上,「袖口染血!人赃并获!还有什么话说?!」
老马的身体在听到最后质问时猛地一顿,随后像彻底垮塌的沙堡。他没有再试图辩解,也没有再挣扎,喉咙里滚出一连串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痛苦浑浊的呜咽。他干枯的手死死捂住脸,指缝间涌出滚滚热泪。
5 寒夜终
揽云山庄空旷的庭院里,只剩下了风声呜咽,雪粒簌簌作响,以及那池塘冰盖深处,微不可闻的、永恒循环的咕噜……咕噜……气泡破裂声。那些声音汇聚成无声的漩涡,将一切血腥和真相缓缓吸入了冰层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