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所巷口的露水还没干。
张卫强踩着青石板的潮气，往黑市走。
怀里揣着2640元，是昨天抛万科赚的——沉甸甸的，硌得肋骨发疼。
王爱党跟在后面，新自行车的铃铛“叮铃”响。
车把上捆着红绸带，是永久牌的，车座还没坐热乎。
他攥着车把的手劲太大，指节泛白：“卫强，真要收那玩意儿？”
“你看。”张卫强往黑市入口努嘴。
穿的确良衬衫的倒爷正蹲在墙根，把一摞认购证往麻袋里塞。
编号里带“4”的被单独挑出来，像堆废纸似的扔在脚边。
“带‘4’的25元一张，谁要？”倒爷扯着嗓子喊，唾沫星子溅在“4”字上。
路过的散户都绕着走，有人撇嘴：“4就是‘死’，买了准亏！”
张卫强径直走过去，踢了踢那堆带“4”的：“这些，30元一张，全要。”
倒爷猛地抬头，草帽都歪了：“你说啥？30？”
他以为听错了，伸手摸张卫强的额头，“没发烧啊？”
“少废话。”张卫强掏出500元拍在麻袋上，“先点20张，不够再补。”
钱的油墨味混着巷口的油条香，在晨雾里飘得很远。
王爱党急得拽他衣角：“20张就是600元！够我妈三个月药钱了！”
他看着那些带“4”的编号，后背直冒冷汗——小时候算命的说他命里忌“4”。
“信我。”张卫强按住他的手，指腹在“4”字上敲了敲，“过几天，这些‘死’字会变成活钱。”
倒爷已经数出20张，黄纸在手里沙沙响。
周围的倒爷听见动静，都围了过来，麻袋里的认购证露了角：“带‘4’的我也有！30元卖你！”
“排队。”张卫强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是昨天从张卫华家顺的，“先收100张，多了暂时不要。”
铁皮盒打开的瞬间，2640元散发出的纸钞味，让倒爷们的眼睛都直了。
有人手忙脚乱地翻麻袋，有人往嘴里塞速效救心丸——怕自己听错价。
“哟，这不是王爱党吗？”
尖酸的声音从人群外挤进来。
工厂主任刘老栓背着手站着，蓝布衫的领口别着支钢笔，是厂长特批的。
他身后跟着刘辉，正对着认购证撇嘴，“捡破烂都嫌晦气的东西，也值得花钱买？”
王爱党的脸腾地红了，自行车铃铛“叮铃”乱响。
“刘主任早。”张卫强抬头，手里正数着第28张，“您也来赶集？”
“我是来看看，谁在教唆工人不务正业！”刘老栓把钢笔往口袋里一戳，笔尖差点戳破布，“王爱党，你妈知道你拿药钱买废纸？”
王爱党攥着车把的手开始抖，车座下的药瓶“哐当”撞了一下。
张卫强把刚收的30张塞进他怀里：“拿着，这是给你妈的‘救命钱’。”
“放屁！”刘辉突然抢过一张，“嘶啦”撕成两半，“这种骗钱的玩意儿，就该烧了！”
纸屑飘在张卫强脚边，像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倒爷们瞬间炸了：“你敢撕？30元一张！赔！”
有人伸手去揪刘辉的衣领，被刘老栓拦住：“我侄子撕张废纸怎么了？你们这些投机倒把的，信不信我报工商？”
他刚说完，巷口传来汽车喇叭响。
赵老板的桑塔纳“吱呀”停在路边，金表在手腕上晃得刺眼。
他摇下车窗，看见地上的纸屑，眉头一皱：“谁在这儿闹事？”
倒爷像见了救星：“赵老板！这小子撕认购证！带‘4’的，30元一张！”
赵老板盯着刘辉，突然笑了：“带‘4’的好啊，我上周收的100张，听说下周抽签率高。”
他指着刘辉手里的半张：“这张我要了，30元，现在给钱。”
刘辉的脸瞬间白了，手像被烫似的甩开纸屑：“不……不是……”
刘老栓也僵住了，蓝布衫的后背洇出片汗渍——他早上还劝老婆把带“4”的全扔了。
“继续收。”张卫强没理他们，对倒爷抬下巴，“100张，凑齐。”
铁皮盒里的钱一张张减少，怀里的认购证越来越厚，带“4”的编号在晨光里泛着黄。
刘老栓突然凑过来，蓝布衫蹭到张卫强胳膊：“卫强啊，我家也有几张……带‘4’的，你要不？”
钢笔尖从口袋里露出来，颤巍巍的。
“35元一张。”张卫强头也不抬，“刚才你侄子撕的，算你账上。”
刘老栓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咬咬牙：“行！我现在回去拿！”
他拽着还在发愣的刘辉，几乎是跑着往家赶，蓝布衫的下摆飞起来，像只落荒的鸟。
倒爷们看得直乐，有人往张卫强手里塞烟：“张哥，您真是神人！这带‘4’的还能涨价？”
张卫强没接烟，指着报纸栏——《深圳特区报》的角落，有行小字：“认购证抽签范围扩大，号码无特殊限制”。
“不是涨价，是回本。”他把第44张塞进铁皮盒，“100张收满，今天就到这。”
王爱党抱着44张认购证，手还在抖：“真……真能翻倍？”
他数了数剩下的钱，还剩2040元，够买辆更贵的自行车了。
“你说呢？”张卫强拍他的肩膀，往巷外走。
刚拐过街角，就看见张卫华蹲在垃圾堆旁，手里捏着半张撕碎的认购证。
他正用唾沫往一起粘，嘴角沾着纸屑，像只偷油的老鼠。
“哟，这不是卫华哥吗？”张卫强故意停住脚。
张卫华吓得一哆嗦，半张纸掉在泥水里，“我……我路过……”
“粘这玩意儿干啥？”王爱党忍不住问。
张卫华的脸涨成猪肝色，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塞着几张粘好的：“听说……听说能换5元钱……”
周围的街坊爆发出哄笑。
“卫华连废纸都捡了？”
“前几天还说要剁人手呢，现在5元钱都要抢！”
“他挪用拆迁款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今天？”
张卫华抱着头往墙角缩，肩膀抖得像筛糠。
张卫强没再理他，对王爱党说：“走，去工厂。让你那帮工友看看，带‘4’的到底是不是废纸。”
工厂的炼钢炉正喷着火星。
络腮胡焊工看见王爱党的新自行车，故意把焊花往车座上溅：“哟，炒股赚大钱了？不怕哪天连车铃都赔进去？”
王爱党刚要说话，张卫强突然把44张认购证往工作台上一拍。
黄纸在油污里铺开，带“4”的编号像排整齐的兵。
“30元一张收的，带‘4’的。”张卫强的声音盖过机器轰鸣，“谁要？现在40元就能卖。”
焊工们手里的焊枪“当啷”掉在地上。
有人凑过来看编号，有人摸口袋里的工资条，有人拽着王爱党问：“爱党，这玩意儿真能赚钱？”
刘老栓抱着个铁皮盒冲进来，蓝布衫上沾着灰：“卫强！我拿来了！8张，带‘4’的！”
他把盒子往台上一倒，认购证散出来，其中一张缺了角——正是刘辉撕的那半张。
“算你7张。”张卫强数出245元递过去，“那半张，扣30元。”
刘老栓捏着钱，脸一阵红一阵白，最终还是揣进了口袋。
络腮胡突然拽住张卫强的胳膊，焊枪的铁锈蹭在他袖口：“张哥，我……我也想买几张，5张行不？”
他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皱巴巴的150元，还带着汗味。
“卖。”张卫强数出5张，“记住，别弄丢了，过几天能换辆自行车。”
络腮胡把认购证揣进怀里，像抱着块金子，转身就往车间跑：“我让我老婆也来买！”
工人们的起哄声震得屋顶掉灰。
王爱党看着那些带“4”的编号，突然觉得“4”字也没那么可怕了。
他摸了摸车座下的药瓶，瓶底的“4”号标签，像是在对他笑。
傍晚收工时，张卫华又堵在厂门口。
他手里拿着个破碗，往张卫强面前一递：“弟，给点钱……我真快饿死了。”
碗边豁了个口，里面只有几粒米。
“你不是有认购证吗？”张卫强往他怀里看。
张卫华慌忙捂住，怀里的烟盒硌出个角：“这……这不够换钱……”
“明天就够了。”张卫强笑了，跨上王爱党的新自行车，“明天黑市会传，带‘4’的中签率最高。到时候，你粘的那些，能换辆自行车——就是不知道够不够你还赌债。”
自行车铃铛“叮铃”响着远去。
张卫华愣在原地，突然疯了似的往黑市跑，破碗掉在地上，滚出老远。
他怀里的烟盒被攥得变了形，粘好的认购证边角渗出血印。
张卫强把自行车停在巷口，看着夕阳把电子屏染成金红色。
他把44张认购证锁进铁皮盒，藏在母亲床板下——那里曾藏着母亲的拆迁款存折。
“卫强，”王爱党搓着手，眼里闪着光，“真能换自行车？”
“不止。”张卫强看着天边的晚霞，“三天后，这些能换两辆，一辆给你，一辆给你妈代步。”
他想起记忆里的抽签公告，就在三天后，带“4”的编号中签率，是其他号码的三倍。
铁皮盒在床板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像无数个“4”在跳动，在黑暗里攒着劲，等着变成滚烫的钞票。
夜风掀起窗帘，吹得桌上的报纸“哗啦”响。
财经版的头条被风掀起，标题用黑体字印着：“认购证抽签规则明日公布，号码公平无差别”。
张卫强的眼神亮了。
无差别？
那是给外人看的。
真正的差别，藏在他记忆里的数字里，藏在这些带“4”的黄纸里。
他仿佛已经听见三天后的欢呼。
听见王爱党母亲骑上新自行车的笑声。
听见张卫华捧着粘好的认购证，却发现自己没凑够数的哭嚎。
很好。
30元的成本是种子，
带“4”的编号是土壤，
而明天的公告，
就是浇肥的水。
他走到母亲遗像前，用布擦了擦相框上的“4”号标记——那是母亲的生日，4月4日。
“妈，”他轻声说，“您看，‘4’其实是个好数字。”
窗外，张卫华家的灯亮了一夜。
隐约有争吵声飘过来，夹杂着撕纸的脆响，和哭嚎似的祈祷。
张卫强笑了。
祈祷没用。
在股市里，只有记忆不会骗人。
而他的记忆里，带“4”的认购证，明天会像野草一样疯长，把所有看不起“4”的人，都远远甩在身后。
铁皮盒在床板下，又轻轻响了一声。
像在应和他的话。